李宝权先生是一位既有深厚的传统功底,又具有现代意识的书法家,他诸体兼善,深为同行所称道,而我尤其欣赏他的章草。
章草,有很多别称,如“急救”、“隶草”、“行章”等。关于章草书体的由来,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其一,因为西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故有此体,唐代张怀瓘《书断》云:“章草者,汉黄门令史游所作也……王愔云:汉元帝时史游作‘急救草’,解散隶体,兼书之,汉俗简惰,渐以行之是也。此乃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速急救,因草创之意,谓之‘草书’。后世简称章草为‘急救’。”其二:因汉章帝喜好杜度之草书,汉章帝诏使用草书上事,因章奏所用而得名。宋代黄伯思《东观余论》云:“凡草书分波磔者名章草,非此者但谓草,犹古隶之生今正书,故章草当在草书先,然本无章名,因汉建初中,杜操伯度善此书,帝(章帝)称之,故后世目焉。”其三:因章草损减隶体,存字梗概,结构彰明。
近代学者多以为与“章楷”、“章程书”之“章”同义。清代刘熙载《书概》又分章草有两种:“章草有史游之章草,概其‘急就章’解散隶体,简略书之,此犹未离乎隶也;有杜度之章草,盖章帝爱其草书,令上表亦作草书,是则用章,实则草也。”
在章草名称由来的几张说法中,都有合理的一面,而近代学者多以奏章之说较为合理。“建初中,杜度善草,帝贵其迹,诏上帝表令作草体,始号章草。”(陈思《书小史》)可见其发生于西汉至东汉初,它由草率的隶书发展而来,这在汉简上可看到其过度的迹象。章草是隶书的简化和迅捷化,也既是草化。其中省便使转,有古籀、篆之省,但主要是隶书的省便。
李宝权先生在自己的作品集前言中说:“古之章草未能宏逸,虽不能实用,但其书法之高古渊雅,严谨工美,自有人好焉,故历代相传,生命未绝,大家辈出。余最喜宋克、王蘧常,造型古朴可爱。”临摹经典法书是学好书法的不二法门,李宝权先生为了学好章草,对皇象、陆机、索靖等人的章草名迹心摹手追,坚持不辍,他一度曾以临摹《急就章》为日课。魏晋之后,章草式微,至明代宋克等人出,章草又得以振兴。宝权先生在师法上秉承汉魏遗风,又下溯明清诸家;不但对近现代的名家广涉博取,而且对当代名家也多有所借鉴。
李宝权先生的章草,点画凝重、含蓄、简约,隶书笔意浓郁。笔画之间虽偶有今草的使转和牵连,但自有法度。单字独立,中宫较紧,字势内敛、含蓄,但横、捺、点画多作波磔,向右或微微向上挑出,这对整幅作品的节奏起到了很好的调节作用,而使通篇气息古雅朴厚、痛快沉着、自然天成。由于宝权先生处理的巧妙,使那么多字的形态和谐地统一在一个整体里,顾盼生姿,首尾相应。此诚如明张丑《清河书画坊》中评论索靖的章草“飘风乎举,鸷鸟乍飞,以状其遒劲。”又如清刘熙载《艺概》:“索靖书如飘风乎举,鸷鸟乍飞,其为沉着痛快极矣。”具体而言宝权先生章草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简与便。唐孙过庭云:“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章务简而便,草贵流而畅。”“简”与“便”可谓章草最基本、最重要的审美要素。如果从技巧的角度来看“简”与“便”,此乃最见功力处。李宝权先生曾对隶书下过很大的工夫,对隶书领悟极其深刻,这对他学习章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章草虽然脱胎于隶书,但它是对隶书的一种扬弃,它并没有抛弃隶书,还明显地带有隶书的某些特征。张怀瓘在《书断》中说:“王愔云:‘汉元帝时史游做《急就章》,解散隶体,兼书之……’此乃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速急救……”其中“损隶之规矩”,是相当精当的论述。在李宝权先生的章草书作品中,“简”与“便”运用的恰到好处。试观其作品,绝少出现繁琐之笔画和冗杂之结构。既简洁,又容易辨识,毫无矫揉造作的炫耀点画,这又叫做“便”。一说章草起于汉代的军事文牍之中。军事文件,十万火急,不便于在行伍中运用工整华丽的隶书书写传递,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既简又便的章草。这“便”字就是无意于艺术的心态下所创造的艺术美。书法是从文字的实用中滋生、发展起来的一种艺术,潜意识的创造力在其艺术机制中占有无可比拟的地位。当然,这种“便”的审美观念,也包含了“流便”的含义。宝权先生的章草字字独立,却字字活跃,字字流畅,字字相衔,浑然一体。这是“简”与“便”二字派生出的绚烂的艺术境界。在宝权先生的章草中解散的是隶书一字之间笔笔独立的规矩,取消的是全字结构工而整、精而密的特征,易之以圆如转环的笔画、细如游丝的映带。宝权先生的章草,正是在简与便中纵任奔逸,潇洒自然。
二、动与静。“章草居动以治静”,章草作为草书之一,当然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在宝权先生的章草作品中字字独立,互为区别,存有隶书梗概等等,这些都应当归入静态美的范畴,是其章草静态的一面。然而,他的章草还有纵任奔逸的另一面,其“居动”又无疑属于主导的、统治的层面。所以在他的章草中静中有动、动中寓静,动因静生、动静合宜,真可谓恰到好处。
三、常与变。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其(索靖)自作草书状云:‘或若俶傥而不群,或若自检其常度。’唯俶傥而弥自检,是其所以真能俶傥与?” 俶傥,就是丰富多彩,洒脱不羁,也就是“变”。而“自检”,也即是就是自我的约束,控制收敛,此所谓“常”也。在章草的创作中宝权先生不但遵循 “自检其常度”,而且牢记“章务检而便” ,深刻体会章草“变”与“常”的统一。他说:“对于章草,我们不能仅仅看到其便捷的一面,而且应看到其约束、规制的一面。”
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指出:“凡草书分波磔者,名章草。”草而分波磔,这也可谓章草应以自检的“常度”。李宝权先生的章草符合章草的常度,体势方匀,字字独立,并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由母体——隶书带来的分别相背之势、翩翩向上翻飞之意。他的章草作品,几无字间之引带,且每字或强调波磔,或突出分势,或延长横画偃波,或张扬上钩态势。他的章草正是在这种常度中求变化的,体现了古拙之趣和流美之风的错杂交融。
四、势与脉。李宝权先生章草的气势美,在创作之前强调充分蓄气、蓄势,在创作之中主义造势、运势、趁势……总之,其章草之美就是“气”与“势”,就是力量的美、运动的美。此诚如张怀瓘《书断》说:“乃越制特立,风神凛然,其雄勇劲健过之也……”关于宝权先生章草的气势美,我以为用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中的“飘风忽举,鸷鸟乍飞” 概括较为妥帖。刘熙载《艺概·书概》中云:“昔人言‘为书之体,须如其形’,以‘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状之,取不齐也。然不齐之中,流通照应,必有大齐者存。故辩草者,尤以书脉为要焉。”在宝权先生倏忽万变的章草书中,他在强调气势美的同时,也没有忽略“气脉连贯”的问题。气脉就是不齐中的大齐,就是杂多中贯穿始终的统一。气脉作为其章草美的存在,作为生命力的形式,全靠不齐中的大齐,全靠气脉发挥其维系机体之统一与贯通的作用。宝权先生的章草贯穿始终的不齐与大齐的互为渗透,断与续的互为倚伏构成了其书法的命脉,成了维系其书法章法整体的生命线。
字体与书体是两个关系十分密切,又有一定区别的概念,章草在字体的演变和书体的演变上就兼有双重的意义。从字体上来说,它是隶书到楷书的一个过度体;而从书体上来看,它使隶书过度到今草。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章草不但是楷书的母体,而且也可以看作是其后一切草书的母本,甚至可以把它称之为草书之祖。时下的各种草书,如小草、大草、狂草、散草、行草,它们的诸种审美因素,都可以从章草观其踪迹,循其源流,学草,不可不学章草;鉴赏草书,不可不懂章草。我之所以如此称赞李宝权先生的章草,其主要原因在他把隶书的浑厚雍容与草书的简洁流便融合的十分巧妙。他的章草笔笔有隶意,但无一字是隶体。他亦无一笔见草率,而无一字不是草。他的用笔是隶,结体似楷,意态是草。他用笔沉稳,笔势飞动;结体宽博,中宫凝聚;字字独立,气脉通畅。它流转到了极至,朴素也到了极点。他用笔一丝不苟,结体严谨简洁。统而观之其章草真是字字珠玑,韵味无穷。
孟云飞:教授、博士后,中国书协教育委员会委员